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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0年后再“见”父亲,却只能用乡音为他宣读祭文

央视网    2019-02-26 16:59:46

央视网消息:2018年4月26日,71岁的易浩光和弟弟易浩明从湖南邵阳来到台湾,祭拜他们的父亲易祥。这是父子分离70年后距离最近的一次接触,然而,他们面对的,却只能是父亲的遗像和骨灰盒。

70年前,父亲仓皇赴台,留下母亲、一岁的我和刚出生的弟弟

1949年,易浩光的父亲易祥随国民党败退台湾。临行前,他将当时23岁的妻子陈淑珍,一岁多的长子易浩光和刚出生的次子易浩明安顿在自己的老家——湖南省邵阳县黄亭市镇黄泥村。

易祥走得急,没有留下一张照片。他离开后,妻子从不主动向两个孩子提起他,两个孩子也不敢问。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,易浩光只能向邻居打听,“你老爸了不起,他读书很厉害。”易祥是当年村子里远近闻名的读书人,在四川驻军时,认识了妻子陈淑珍。虽然自己没有关于父亲的任何直接印象,但听到这些,易浩光对父亲满是钦佩。

可回到现实,母亲的境遇让他心疼。她上过大学,娘家家境殷实,与父亲结合后,作为随军家眷跟着父亲一路颠沛,与娘家人失去了联系。父亲离开后,初到黄泥村的母亲不得不自己承担起生活的重担。因为父亲一去杳无音信,也不知道是死是活,村里的人开始劝母亲改嫁。

记者:怕妈妈改嫁?

易浩光:对啊,很怕。

记者:没有被爸爸保护过没有被爸爸爱过,为什么妈妈不可以带着你们再去嫁给一个新的人家,你们也许就能得到父爱了?

易浩光:那个时候我们家乡都有这样的说法,“妈妈嫁了以后,有后爸就有后妈了”。

记者:你的母亲怎么跟你们说?

易浩光:她始终觉得我老爸还在,她不愿意出嫁。

40年前,《告台湾同胞书》发表,我第一次“见”到了父亲

母亲的坚定,吓走了给她说媒的人。之后的岁月里,她一个人带着易浩光易浩明兄弟俩,艰难度日。

1979年元旦,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《告台湾同胞书》,呼吁两岸解除敌对状态,尽快实现“三通”。同日,国防部宣布停止对金门、马祖等岛屿的炮击。也就是这一年,分离三十年,母亲终于等来了父亲的音信。

易浩光:母亲当时就拿那个信给我看,说这是你老爸的信。

记者:她脸上有笑吗?

易浩光:她很高兴,她终于盼到这一天了。她身边有他的两个孩子,即使他没回来,但知道他的音信,她也就心甘情愿了。

记者:在你们长大的过程中,你母亲高兴过没有,她脸上有过笑模样没有?

易浩光:从来没有过笑容,但是跟老爸通信的时候她高兴得哭起来了。

记者:您看到爸爸的信了,自己心里怎么想?

易浩光:我心里很高兴,我长到三十多岁了,终于看到爸爸的信了。

此时的易浩光,并不知道,海峡的那头,他的父亲易祥,同样喜出望外。原本他只是抱着试探的想法寄出这封信,却没想到真的收到了妻儿的回信。第二封信,他就迫不及待寄来了自己的近照。

记者:第一次见到父亲的照片什么感觉?

易浩光:看到那个相片很陌生,我老爸原来长这个样子,因为在我心目中没有爸爸的任何印象,我觉得老爸寄来的相片很英俊。

喜中藏忧,这么多年,父亲一人远在台湾,他过得好吗?

能收到父亲的信,固然好,但是母亲更担心的是,父亲一个人在台湾这么多年,他过得怎么样,身边有没有人照顾他?她主动挑起了这个话题。

易浩光:我妈就讲,“易祥啊,你一个人在那边要找个老婆啊”。

记者:谁说的这话?

易浩光:我老妈啊。

记者:她怎么可能说这个话?

易浩光:她说你不娶一个女人谁照顾你啊,你一个男人不会做事情,没有一个女人照顾不行。

记者:您能理解吗?

易浩光:我也说我爸爸找个妈妈好。

记者:但是您别忘了,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个爸爸,他要跟别的女人过日子,他就是别人的爸爸了?

易浩光:那没关系,我们自己能够养活自己。

母亲的态度让父亲大为释然,在随后给母亲的回信中,父亲附上了一张台湾的全家福。父亲到台湾后,驻守金门,当时金门驻扎约十万兵力,官兵大多来自大陆。大家以为很快就能重返故乡,但几年下来,希望变成了失望,失望变成了绝望。1955年,深感回乡无望的父亲,选择了再婚。在台湾,他又养育了三个女儿,一个儿子,儿子易浩文排行老三。

因为两岸的通信都经由香港转发,时间长了,易浩文觉察出了异样。在他的追问下,父亲向他坦白了自己在大陆结过婚,还有两个孩子的事情。从那之后,每次寄出的家书和收到的回信,父亲都会拿给易浩文看。易浩文看到,每封信的落款,父亲都要写上“家中大小平安”、“全家安好”等寄语,他渐渐了解了父亲对大陆的情感。

易浩文:他很痛苦,我的书房跟他的房间中间隔一个中庭,我父亲本来很久都没有抽烟,写家书他就一边抽烟一边流泪。他是一名军人,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流泪,但是写家书的时候他哭了,这对他来讲是一个蛮大的伤痛,没办法掩饰。

记者:你们给爸爸写什么内容?

易浩光:母亲说我们过得很好。

记者:她说过得很好?

易浩光:不要担心,孩子们都长大了,儿孙满堂了。

记者:丈夫来信了,普通的女人都是诉苦的时候,您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啊?

易浩光:她跟我们说,你就是把这个告诉他也是增加他的苦恼,为什么要他担心?

晚年的时候,母亲因为过度劳累,手指变形,已经不能写字,她给丈夫的回信,都是儿孙代笔的。为了不让丈夫担心,她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。可是,有些事情是摆在明面上,无法隐瞒的。丈夫缺席的30多年,家中事务无论大小都由她操持,仅仅这一点,就已经让丈夫愧疚不已。他开始在寄信的时候,也寄一些钱回去。

并不是家里的所有人都能理解父亲的行为,很快,他给大陆寄钱这件事就因汇款单被发现而曝光。易浩文的母亲和三个姐妹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。尤其是他的母亲,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严重的欺骗,开始和父亲冷战。为了替母亲打抱不平,也心疼父亲不顾年迈体弱在外打工,易浩文的二姐易若莲自作主张给大陆寄了一封信,希望大陆这边不要再朝父亲要钱了。

记者:她写这封信,您感觉有没有埋怨你们的意思?

易浩光:是啊,她就是埋怨我们。

记者:你们怎么看她写这封信,说那些不好听的话?

易浩光:我老妈说这个姑娘不简单,她爱她的老爸,她感到老爸在外面打工很辛苦。

记者:为什么您母亲受了这么多的苦,就不知道生气呢?

易浩光:她说没啊,这个事情不是我老爸造成的,是这个时代。后来她说我们过得很好,不要老爸再寄钱了。

31年前,台湾宣布开放赴大陆探亲不久,父亲抱憾而终,当年一别成永别

父亲把给大陆写信的二女儿赶出家门,坚持在能力范围内尽可能给予大陆的亲人们物质上的帮助。但不幸的是,他晚年患上了肺纤维化,呼吸困难。易浩文说,父亲患病可能和他一直郁郁寡欢有关。这时候,易浩文的母亲开始放下之前的偏执。

1987年10月,在海峡两岸对峙几十年之后,两岸破冰,台湾宣布开放赴大陆探亲。这对台湾老兵们来说,是期盼多年的梦想。父亲当即给母亲寄去一封家书。那时候,他的病情加重,连下床都困难。回家,已是奢望。

1988年6月,大陆照常收到一封来自台湾的家书,但执笔人已经不是父亲,而是易浩文。在这封信中,易浩光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内容。

易浩光:我在外面给人家做事,回来看到我老妈他们在家里哭,我也不敢问,后来知道是我老爸去世了。我哭了,但我没当着妈妈的面哭。

记者:为什么啊?

易浩光:中国有一句古话,“男儿有泪不轻弹,只是未到伤心处”,一到伤心处还是想流泪,毕竟是我的老爸。如果条件允许,去台湾见他一面不好吗?生的时候不能相见,是最大的痛苦。

记者:他活着也没在你们的生活存在过,他没了也是不存在,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吗?

易浩光:区别很大,我爸每封信都说,“我有朝一日,赴故土,大地生辉”。我们还是希望他能回来,让我们看一下。

70年后,弟弟替父亲回到老家,他老人家的遗愿,我们兄弟共同完成

“有朝一日,赴故土,大地生辉”。父亲的愿望,终究没能实现。父亲临终时,易浩文一直守在他身边,他目睹了父亲最后的遗憾与不舍。他走后,易浩文与大陆继续通信。2003年,易浩文和两个哥哥,第一次在大陆碰面。

记者:真见面那一刻,心里是什么感觉?

易浩文:以前觉得好像童话故事遥不可及,真实发生也蛮高兴的。

记者:亲不亲,虽然从来没见过?

易浩文:没办法,血缘关系你没办法形容,见到之后感情就自然流露,没办法掩盖的。

易浩光:那个时候我老爸写信讲了这个浩文,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弟弟,中国有一句古话“打断骨头连着筋”,是亲兄弟。

2009年,易浩光的母亲在儿孙的陪伴下平静地离开人世,享年83岁。她等了大半辈子,终究没能再见丈夫一面。易浩光知道,母亲一直有一个心愿,希望他们兄弟俩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父亲。

2018年4月,易浩光和弟弟易浩明参加了“跨越海峡的团聚”寻亲活动,与其他25个家庭一起奔赴台湾寻亲,抵达台北后,易家兄弟第一时间就去祭拜父亲。

在台湾,他们还特地要求去看看父亲曾经住过的家。“桃园县陆光五村3号”,每封家书上的地址,是父亲留给易家兄弟最深的记忆。带他们去旧居的,正是当年写信埋怨他们的二妹易若莲。过了这么多年,她早已理解了父亲。

易浩光:我们这次去台湾,我们比其他人幸福,为什么呢?和我们一起过去的,他们有的连亲人的骨灰都找不到,我那边还有四个弟弟妹妹,大家都说我幸福。

当年,父亲去世时,交代给易浩文两件事:继续与大陆保持通信;如果两岸统一,把他的骨灰送回湖南老家。父亲去世之后,易浩文一直想着父亲交代他的这两件事。2018年4月,大哥来台湾祭拜父亲时说,自己年龄大了,这第一次祭拜父亲,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。大哥的话触动了易浩文,他觉得是时候替父亲达成最后的心愿。4个月后,2018年8月,易浩文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,第一次回到湖南老家。

易浩文:这一次来最主要目的就是看父亲在家乡葬的地方,研究一下什么时间把他的骨灰带回来。如果他的骨灰回去,不管我在不在,他们都可以祭拜父亲。父亲的老家有一村庄的亲人,他也不会孤单。

生不能与父母妻儿相见,死后魂归故里。对父亲来说,历史造成了他一辈子的伤痛,如今分隔两岸的后辈们跨越海峡团聚在一起,尽力去弥补父亲当初留下的遗憾。而对易家兄弟来说,能与兄弟姐妹团圆,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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